罗翔:下跪|《一个女大学生的日记》
近日在一档访谈节目中,罗翔回忆起一段发生在17年前的往事,让他“现在回想起来,都觉得很羞愧。”这段异常真诚,近乎忏悔的回忆,让“26岁的罗翔”冲上了微博热搜。
那时,我只是一个学生,无权无势,但却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人向我下跪。
那是多年前的一个中午,我刚从x x商场的美食城出来,走上人行天桥,凛冽的寒风在我暴露的皮肤上肆虐。突然我看见前面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妪不停地向人打躬作揖,而路人纷纷掩鼻而走。估计又是一个乞丐,我正在这么想着,老人却向我走来。我摸了摸口袋中的硬币,心想也许又是一个骗子。
我几乎都能猜到她会说些什么,无非是来京访亲,找不到人了,好些天没有吃饭了等引人人套的话。我做好了用几个钢镚将她打发的准备,不料老人却用地道的河南话对我说,“同志,x x区司法援助中心怎么走?”喔,原来只是问路,我笑了笑,感觉自己有点神经过敏。
“对不起我也不知道。”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,但自己确实不知那个授助中心在哪儿。老人朝我点了点头,又向旁边一个路人询问,但对方却并未理睬这个貌似乞丐的老人。我禁不住又打量了一下老人,她估摸60多岁,带着数个破破烂烂的编织袋和个陈旧的黑色旅行袋,袋子旁还用玻璃绳子挂着一个破水杯。
罗翔_下跪|《一个女大学生的日记》无删减
又是一个上访者,我心里一阵难受,对老人说:“您别急,我帮您打电话问一问。”我用手机给查号台打了电话,在现代科技的帮助下。很快问到了援助中心的地址——xx路x号。这时老人突然扑通给我跪下,泣不成声地对我说:“你是个好人。”天啊,仅仅是问个路。一个六旬开外的老人居然向我下跪。
我的眼睛有点湿润,慌忙把老人扶起。她只是一个劲地对我说“你是个好人,你是个好人”。我给她指了指援助中心的方向,告诉她该怎么坐车。老人从贴身的内衣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,颤巍巍地记下了地址。我本想迅速撒离这个让人压抑的天桥,可又觉得即使指明方向、地址,但对这个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老人来说,要想找到那个连我都不易找到的援助中心无疑是大海捞针。于是我决定带她去,不料就为这她再次向我下跪,我措手不及。只能一手提了她那像垃圾一样的编织袋,一手把她扶起。
在前往目的地的出租车上。老人告诉我, 她是河南南阳人,今天早上刚到北京,为了找援助中心,已经徒步走了4个多小时。她问了问我的身份,当我告诉她我还是学生时,她又一次哭了,哽咽地说道:“如果不是家里穷的话,我那儿子现在也是大学生,也就不会遭这个罪了。”原来她的儿子是油漆工,两年前来京打工。一天深夜,她儿子骑着自行车,带者铁桶和毛笔正往家赶,突然被几个巡逻的警察二话不说地抓了起来,还来不及申辩就被关进了监房。过了20多天,事情总算是弄清了,孩子的清白也得到了证明,但他的手指却受了重伤,而且精神彻底崩溃,成了疯子。想象一下吧,一个来北京寻求希望、身心健康的年轻人,在毫无过错的情况下,莫名其妙地深陷囹圄,没有任何反抗、任何辩解的机会,最终成了一个废人。
若老人所言属实,“法律面前人人平等”在此事面前是何等的苍白,一个打工者,仅仅因为穿着寒碜就会被怀疑为嫌疑分子,而那些开着“大奔”、西装革履却暗地里做着违法勾当的“款爷”就能理所当然地避免这样的“天灾人祸”,甚至还会备受尊敬。难道我们的法律中有“以衣着和相貌"这样的定罪原则吗?“人生而自由,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。”我感到了人类的渺小,感到了法律的悲哀,“相信法律吧!”这就是我,一个研读法律近10年的人对她唯一能说的话。
到了援助中心,我执意要陪她上去,但老人对我鞠躬,说已经很感谢我了,让我不要上去,她说我还年轻,不要介入这种可能影响将来前途的事情。
我走了,想着老人的话,突然感觉自己是多么的卑微、多么的懦弱,感到自己曾经奋笔疾书的有关法律精神的探讨是多么的可笑,多么的幼稚。
深夜,我又想起了这位老人,不知在这寒冷的冬夜里,她栖身何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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